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1975年,20岁出头的伊恩·布鲁玛来到了日本。其时,日本刚刚结束汹涌激荡的战后重建。此前的十多年间,日本人口激增,经济起飞,制造业繁荣发达,文学、电影等艺术文化领域一片欣欣向荣。而若是稍往后看,彼时的日本又处在经济泡沫时代的前夜,即将被卷入全球化的旋涡中。
布鲁玛凭借过人的嗅觉,迅速发掘出70年代异彩纷呈却不为世界所知的日本前卫文化,深入到前沿的现场和核心的文化艺术圈:东京浅草的杂乱小巷和破败剧院、黑泽明的电影拍摄现场、寺山修司的实验剧团。他以一个“外人”的身份,游离于戏剧、电影、摄影等领域和东京地下文化生活的边缘,好奇而冷静地观察和接触身边的一切。
伊恩·布鲁玛生于荷兰海牙,曾担任《纽约书评》主编,并曾任教于牛津、哈佛、普林斯顿等大学。离开日本数十年后,布鲁玛基于对这段亲身经历的回忆,结合长期的研究思考,敏锐犀利地捕捉到日本怀念传统又敢于革新、迷恋异邦又封闭排外、注重秩序又崇尚暴力的复杂文化气质,写成《东京绮梦:日本最后的前卫年代》一书,近期,此书由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引进出版。今天为大家分享其中关于导演黑泽明的篇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下午都会去电影中心参加放映会,有时候晚上也去。那里会有小津安二郎的优秀影片回顾,也有黑泽明的。我自己则独辟蹊径,发现了成濑巳喜男的杰作。他始终是一位被低估的导演。孤独的酒吧女招待和渴望逃离压抑婚姻而不得的女人,他这些凄凉的故事和小津的家庭题材电影一样深深打动了我。木下惠介慧黠的颠覆性喜剧也有播放,此外还有一些更为少见的电影。我曾经在唐纳德·里奇(作家、导演)的书中读到过的精彩电影不再只是一些名字,在京桥那座乏味的大楼顶层,它们一个个以闪烁图像的形式,活灵活现起来。
黑泽明
作为电影中心的常客,我很快看清了在黑暗中与我一同流连于此的同伴。他们是一群奇怪的家伙,也是场场必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瘦弱男人,总是戴着白色牛仔帽,系着饰扣领带;一个穿着时髦的“娃娃脸”,穿着鸽灰色的西装,配一个珍珠领带夹,像个20年代的电影明星;一个40多岁的矮胖男人,看着有点像流浪汉,一头油腻的长发,一件脏兮兮的牛仔外套,背后印着“我是日本嬉皮”的字样。他们每次都坐在第二排同样的座位上,除非有倒霉的影迷无意中占了他们的御用位子,这会招来走廊上低声的抱怨。
我觉得他们应该不算很好的朋友,放映结束之后,他们会各走各的路。但在影院里他们可谓形影不离。每部电影的间隙,他们会围在走廊上,回顾各自最喜欢的电影中的场景,还会重演里面的对白片段,就各个演员交换意见。小津1949年的电影《晚春》的最后一幕,笠智众扮演的父亲在独女的婚礼之后只剩孤独一人,这场戏被那群人逐帧剖析。有时候,他们会为了两场表演的孰优孰劣而轻声争吵。
我想,对于电影迷们来说,笠智众或绢代,或者说得准确一点,他们所塑造的虚构人物,比任何现实存在的人类都要更为真实。所以,总体上来说,影迷比乐迷或芭蕾舞迷都更诡异,因为他们是黑暗中的生物,把自己融入了别人的生活。
但我当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沉浸在日本电影黄金时代那些编剧和导演想象的日本生活之中。小津、沟口和黑泽,这三巨匠当然是我心中所爱。有人说,对这三位不可能爱得一视同仁,因为他们的风格和气质都大相径庭:小津崇尚带着禅意的极简主义,沟口表现华丽且带有绘画气质的学,黑泽则有着技术上的天才表现,他借鉴了好莱坞式的剪辑手法,叙事紧凑,同时也借鉴了日本古典戏剧的风格。
日本电影黄金时代三巨匠:黑泽明、沟口健二与小津安二郎
通常认为,在这三巨匠中,小津是最为“日本”的。他的电影公司甚至一开始拒绝在海外发行他的电影,认为外国人绝对看不懂,还可能会嘲笑穿着西装在榻榻米上啜饮茶水的日本人。黑泽有时会被批评“散发着黄油臭”,这是日本人的一种说法,用来形容有“假西洋鬼子”气质的人或事物。我虽然只是个初入电影门道的愣头学生,也明白这是无稽之谈。黑泽是三巨匠中唯一活到70年代的,他在日本国门之外的成功给他招来了怨恨。他是一颗公认的“冒头钉”,评论家们要尽己所能将其敲回去。
我想我可以解释自己对日本黄金时代影片的迷恋。黄金时代从20世纪30年代一直持续到60年代,在那之后,电视毁掉了电影公司体系,伟大的日本电影越来越成为珍稀之物。小津、沟口、黑泽、成濑以及其他知名度没那么高的导演们所拍摄的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体现了情感丰富的现实主义。那种罕见的直白诚实,在欧美电影里比较少见。这不仅仅是电影天才碰巧济济一堂的偶然结果,日本观众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非常吃情感丰富的现实主义这一套。今天的情况似乎已经并非如此了,个中原因我不甚清楚,也许是因为就连关于苦难与贫困的共同记忆都在消退。
乔治·卢卡斯与斯皮尔伯格为黑泽明颁发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90年
唐纳德曾经写到黑泽,说他的电影主角们从来都不只是存在,而是始终处于一种养成中的状态。这句评论深深留在我心中,因为这既是在阐释黑泽的作品,也能用来描述唐纳德本人。这句评论让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身在日本的外国浪漫派,关于逐渐养成的自我,以自由开放的心态去拥抱不确定性。唐纳德还曾说过,所有伟大艺术的主题都是现实的本质。也许正因如此,黑泽明才以非常固执的态度,把各种细节处理得恰到好处。一切看起来都必须真实。一部以16世纪为时代背景的电影,里面的道具都得用真东西,不能用假货。黑泽在拍摄1957年上映的电影《蜘蛛巢城》时,曾斥巨资修建了一座中世的古城堡,后来发现修建过程中使用了钉子,又把城堡拆除了——因为钉子不是那个时代的东西,而摄像机有可能捕捉到这个错误。这一切都是属于黄金时代的奢侈,各个电影公司赚的钱足够去纵容这些明星导演。到了70年代,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黑泽逐渐发现,在日本不可能得到足够的资金来拍他想拍的电影。
黑泽明和演员们在《影武者》的拍摄现场
八年之后,我在现场见证了黑泽的完美主义,当时他的电影《影武者》邀请我和唐纳德出演葡萄牙传教士,虽然我俩其实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伊比利亚人。这部电影的部分资金是一家好莱坞公司提供的。我们那两个角色都没有台词。那是一场群戏,我们甚至可能不会被看到。尽管如此,我们在东宝公司一个狭小的化妆间,面对镜子为角色化妆和穿戴服装时,黑泽还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吹毛求疵地调整我们的装束打扮——唐纳德的头发要上适量的。我们的耶稣会教袍也得剪裁精确最后,所有工夫都白费了:这两个小角色给了另外两个外国人。
但我还是见证了黑泽拍摄《影武者》的一个战斗场面。电影的时代背景是16世纪,一名罪犯受命假扮一位将死的大名,以此维持追随者们的士气。黑泽戴着蓝色单沿帽和墨镜,高高在上地站在剧组面前,双臂抱,双唇紧闭,下巴抬起,仿佛将军在检阅自己的部队。他蛮横地挥舞着手臂,大喊道:“准备!开机!”数百名骑马的武士应声从山坡上冲下来,午后太阳的金色光芒从马蹄飞扬起的尘土中透过。这时,黑泽嫌恶地跺跺脚,命令士兵们回去,全部重来一遍——有人刚才挥绿色战旗略早了那么短短的一秒,毁了这个镜头。
电影《七武士》CC版海报
在那之前我就见过黑泽了,那是1976年,在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巴里·林登》私人放映会上。电影结束,灯光亮起,川喜多夫人介绍说我是约翰·施莱辛格的外甥——这是我唯一值得一提的身份,虽然也很站不住脚。这个高个子男人戴着深色眼镜,礼貌地微笑。接着他发表了相当长的讲话,谈了库布里克用来拍摄18世纪烛光照明内景时使用的新型55毫米镜头。这就是他喜欢谈论的话题:技术,而非理论。他讨厌别人问他电影的含义,因为作品应该为自己说话。他可以解释技术细节,解释他的多机位设置,或者他御用的胶片。但他讲这一类事情已经讲得太久了。
黑泽曾经说过,在他的电影之外,他是不存在的。他必须随时有个项目在进行,否则不如死掉。70年代末,他休息了一段时间,等着为《影武者》筹到足够的资金。这让他特别烦躁。为了渡过经济上的难关,他出演了很多三得利威士忌的广告。广告的制片人是他最信任的助理、,杰出的女性野上照代被亲切地称为“野酱”(小野)。也许,除了他自己,黑泽只信任野上的艺术判断力。他从不对她大喊大叫。她就像是他的御“守”(护身符)。拍摄每个镜头之前,黑泽都会转身看着站在主摄像机旁的野酱,问她觉得行不行。一天,野酱给我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和那个法国“电影史学家”马克斯·泰西耶共同参加一个威士忌广告的拍摄。我们要去黑泽那个位于富士山外侧山坡的乡间宅子里和他进行一场谈话。
黑泽并不开心。他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向摄影师下达命令,告诉他正确的角度和合适的灯光。每当黑泽向摄制组发出指令,真正负责导演这个广告片的人就会紧张得冒汗。我转身看向窗外,黑色的火山地貌沿着斜坡向远处那座著名的山一路延伸。马克斯说了两句“天气不错”之类的话,黑泽闷哼一声接着我问了他关于1954年电影《七武士》中一个场景的问题,黑泽说:“嗯……”
《蜘蛛巢城》中指导三船敏郎
我们正与伟大本身共处一室。两个热爱日本电影的欧洲人,要在一个威士忌广告中和黑泽明谈话,却舌头打结,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光灯让我热得受不了。很快,我就像焦急的导演一样汗如雨下了。“请您说话。”广告片导演悄声道,朝黑泽投去紧张的一瞥。黑泽又点了一支烟,右手握了一杯琥珀色的大麦茶,等待着。马克斯问了他关于《蜘蛛巢城》的问题。好像就是在这附近拍摄的吧?黑泽那藏在有色眼镜背后的双眼终于放了光。是的,他说,指着外面的黑沙地。那座城堡曾经就建在那里,三船敏郎(《蜘蛛巢城》的主演)也是在那里的城墙上被近距离射来的箭穿透盔甲射了个对穿的。黑泽指明了那著名的最后一幕的机位,并用双手示意三船扮演的“日本中世麦克白”如何慢慢跌倒并死去。此时,我们正在其中拍摄广告的电影景观突然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生机。我可以在脑海中回放一些电影片段:带着颗粒感的黑白风景,雾气,风声,以及三船眼中的恐惧。几乎就像是那古老的城堡再一次透过窗户影影绰绰地赫然耸现。至于那个广告,我想应该是从来没播出过。
《东京绮梦:日本最后的前卫年代》
[荷]伊恩·布鲁玛 / 著
何雨珈 / 译
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年9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电影资料、出版书影
1981·文学报40周年·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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